劉伯溫也笑道:「張相,你忘了,咱們在江南均田,還特意對桑麻田課稅,怕的就是多種桑麻,減少了糧食。若是按照張相所想,必須要人工少了,原料價錢不變,產出的絲綢布匹才能便宜,不然的話,價錢還是那樣!」
張希孟閉目思忖……漸漸頷首。
田地不增加,分配多少種糧食,多少種植桑棉,其實是有上限的。
也就是說從原材料這一關就給卡死了。
想要搞什麼工廠機器的大生產,根本行不通。
張希孟略沉吟,就又道:「兩位先生,你們再想想,就算原料不變,每人每年的衣料不變。如果都改用織機,節省織工數量,行不行得通?」
宋濂直接搖頭,「張相,明明有好的,又何必要穿差的?這不是找不痛快嗎?」
劉伯溫也跟著道:「是啊,張相,就算不招募織工,她們在家裡,也要整日紡線……多少農婦在家裡針織女紅,把眼睛熬瞎了,就為了換點錢,添補家用。畢竟力氣越用越有,錢可不會越花越多啊!」
張希孟聽到這裡,觸動了心弦……他終於可以給自己的疑問寫上一個差不多的答案了。
不是中原大地沒法領先其他地區,先發展出工業,而是工業這條路,違背這個龐大農業國家的天性,甚至說完全不符合經濟規律,屬於用手走路,拿腳用筷子了。
宋濂提出的原材料制約,是一個前提。
也就是說,一年就能產出這麼多東西。
如果都用高效的紡織機,織出來質量並不好的絲綢布匹,老百姓是不認可的。
物資稀少的條件下,人力就變得不值錢……一個碗破了,也要想辦法補上,繼續使用,一小塊布頭,也不能隨便扔了,要用來補衣服,做鞋墊。
人們更願意耗費無數精力,增加那麼一點點收成。
在種田上,表現就是精耕細作。
在工藝上,就是那些後世也做不出來的精妙工藝品。
就像前面提到的千工床一樣,歸根到底,就是存量競爭之下的瘋狂內卷……卷到了無以復加,卷到了地老天荒。
比起除了效率稍微高一點,別的一無是處的大機器,人們更願意用傳統織機,用自己的雙手,小心翼翼,打造出更加精緻的東西。
這裡又出現了一個問題,歷史上的明朝,不是出現海外貿易繁榮,每年出口千萬,賺了世界三分之一的白銀嗎?
難道那也不夠推廣機器嗎?
對不起,還真不夠。
彼時江南幾千萬人,心思機巧的織工,何止幾百萬!
要知道長久以來,中原大地,人口稠密,占全世界的比例,也通常在三成左右。
能享用絲綢的,只是貴族富商,每年賣一兩百萬匹,換上千萬兩銀子,僅僅是蘇杭等地的女工就夠了。
一兩銀子不到,雇一個女工……然後你跟我談機器?
讓我花幾百倍的價錢,投入前途未卜的織機?
是你有病,還是我有病?
就算織機出來了,你給我解決原料?你給我解決市場?你能讓外國的泥腿子也穿上絲綢嗎?
你難道不明白,絲綢瓷器都是奢侈品……你瞧瞧後世哪個奢侈品不是標榜純手工的?當然了,有些不是奢侈品的,也會手足並用的……
作為有著後世習慣的張希孟,遇到了中原凋敝,民生艱難,他想著提升技術,適當點科技樹,發展工商,然後富國強兵。
可是在老朱看來,最省事的選擇就是鼓勵生育,用人口填滿中原大地,自然而然也就恢復了。
不光他這麼想,劉伯溫,宋濂,還有許許多多的有識之士,也都是這麼看的。
你能說他們見識不行,食古不化嗎?
張希孟突然發現,有病的人或許是自己。
為了幾百年後的事情,有必要折騰現在的大明百姓嗎?